原生态
叶延滨
突然想到乐府里的那首《上邪》。想起这首诗,是在阳澄湖边的一个诗歌颁奖会上。会议在湖边一个叫“小树林”的“农家乐”举办。诗人开会就有这个好处,哪里都行,在都市的五星酒店或是在政府的会议大厅,市井的咖啡馆乡野的农家乐,都与诗人相宜,不违规,也不跌份。
在“农家乐”开诗会,来的人也放松,不论文人与商人,不管在政府里当差还是在政府里管事,都一样不用排秩序、摆桌牌。高谈雅论之中,老板端来小吃:“本地的,原生态的,绿色食品。”我手上拿着当地编写的《阳澄渔歌》,翻看一下,觉得也够原生态:“倷勿要看勿起我老渔夫,我是阳澄湖格活地图。我晓得湖底落条沟浅,落条沟深,落个潭里捉起鱼来最最多。”另一首也像原生态:“山歌勿唱肚皮胀,开口一唱心里爽。落怕皇帝伯伯派人勒我嘴浪贴封条,挣脱子封要还要唱。”这两首歌,都挺有原生态味道:当地口语、百姓生活、平民言说方式。第一首更像完全没有加工痕迹的“原生录制”。第二首言说方式很像,当地口语,但有意识形态色彩,也许原来就如此,也许是经当地的文人修饰整理。难说。纵是修饰过,也是原生态加工,算是好东西。
于是想到了乐府诗里的《上邪》。《乐府诗集》由宋人郭茂倩所编,收入汉魏两晋南北朝在民间采诗配乐的诗,文学史家萧涤非总结得十分精到:“由两汉之俚巷风谣,一变而为魏晋文人之咏怀,再变为南朝儿女之相思,三变而为有唐作者不入乐之讽刺乐府。”乐府诗在官方正统的文学史上地位不算高,但在诗歌史上,乐府诗里接地气的原生态民间歌谣和表现底层百姓心声的诗作,非常可贵。可贵之处,就是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那个时代生活的原生态。《上邪》就是这样一首情歌:“上邪,我欲与君相如,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诗几乎收入了所有的文学史,因为它代表了乐府诗的原生态性质。这首诗急急风把要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尽了:“天啊,我就是要和你相好,好一辈子!除非山崩为平地,江河干涸见底,夏日满天飞雪,冬天雷声大作,天翻地覆世界到了尽头,我才会与你分手啊!”淋漓尽致,震人心扉。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效果,是因为这首诗,与人们熟悉的文人诗歌,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文人诗歌温文乐雅,敦厚含蓄,知情达理,稍稍出格一点的情诗,最多也是情意绵绵或者香艳华丽。那能这样呼天抢地,诅咒发誓,无遮无拦!
好就好在乐府诗做了这个工作,这首原生态的诗歌收入了《乐府诗集》,也就登堂入室与文人翰林的高雅诗篇同样摆进了正史。如果不是这样,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场景,也许我们会熟视无睹在农村生活多年,见到的不少哭丧的场景。丈夫去世了,办丧事,妻子不会躲起来掉眼泪,而是要在大庭广众亲朋好友面前哭丧,一边哭,一边用唱腔诉说:“天哪,你这个挨千刀的啊,你怎么丢下你的妻儿就去那边了啊,你怎么不带上我啊,没有我谁给你做饭啊,你走了我的天塌了,天塌了你也不管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啊,你走了我的泪都流成河了,我的心成了河里的石头了,冰凉的石头谁都不待见啊,你走了我也要去找你了,你千万在那边等着我呀,没有你拉我的手我怎么找得到路呀,天啊,你这个挨千刀的啊!”这样的场面在我插队的时候,常常会看到,哭得死去活来,唱得酣畅淋漓,细心倾听,我常被那些惊心动魄的言说感动。现在难得见到这种原生态的哭丧场景了,纵是还保留着哭丧习俗的乡村,哭丧也职业化了。红白喜事,除了吹拉弹唱,鞭炮花圈,专业的哭丧者和主持人一样,成为了一种技艺,在这种场合听到的哭唱,已经不是原生态的感情道白了,是经过民间的文化人加工的文化产品。
民间的文化产品对于商业化制式生产的文化而言,有时依然会散发出民间的智慧和民间的情趣。这次到阳澄湖参加诗会,能算得上“采风”的收获,是看到一户农家乐饭馆,写在门面外的一副对联。对联的上联是:“天不管地不管 蟹馆”;下联是:“官也吃民也吃 吃吧”。上联气魄不小的“天不管地不管”,谐音引出“蟹馆”,突出了主题:本店主要卖大闸蟹。下联亲民有趣的“官也吃民也吃”,引伸出“吃吧”,两字多义,一是请吃的意思,二是作为名词的“吃吧”与上联的“蟹馆”呼应。十六个字,天地官民,在此同乐,真乃有文化的农家乐也。
原生态有营养,无论是食品,还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