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老了

婚后十年的一个清晨，王力图睁开双眼，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同时无意义地呻吟一声，迎来了平常无奇的新的一天。王力图歪头去看查小韵，还在熟睡中的枕边人神情松弛，头发散乱，微微张开的嘴巴居然淌着一些涎液，他凑近一点细看，鼻梁塌，眼袋大，毛孔粗，面色黄……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现她变丑了，还没到四十岁呢，那一张脸，因为平日看得多了，没怎么留意，就像一个长年住在山里的人，推门就看见山，反而忽略了它的存在，反正它还是昨天的那山。查小韵随后醒过来，揉揉惺忪眼，挽一下头发，对他异常的表情并不在意。一起起床，也不说话。当王力图在阳台上优悠地抽完一支烟，又伸胳膊踢脚做了一回象征性的运动，回到卧室时，她还在洗手间里洗漱，他又打开手机，浏览今天最新的新闻，她这才坐到梳妆台前，开始进行一项漫长而细碎的梳妆工程。她的双手在脸上来回匀速摩挲着，对镜子里他的背影说：“今天你记得交管理费和水电费……”他“嗯”了一声。

    临出门时，查小韵又嘱咐：“冰箱里的黄花鱼记得拿出来解冻。”王力图又“嗯”了一声，他今天休假，懒洋洋的。查小韵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只脚已迈出门外了，又把头探回来，盯着王力图，问：“你有什么事吗？”他反问：“什么事？”她说：“早上刚起床的时候……”他没想到她的心灵经过十年婚姻的打磨，还这么敏锐，以为她当时已经窥视到了他的潜意识——开始嫌她老丑；其实，眼前的她跟今早睡醒时判若两人，光鲜得体的裙子，时髦的发型，特别是刚美化过的面容，还真有几分风韵。他故作关切地问：“刚起床的时候怎么啦？”她狐疑地又睃了他一眼，终于把另一只脚也迈出门去，说：“那没事了。”他知道，她十分看重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最怕失色，如果她发现自己在睡眠中的那一副“丑态”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说不准会崩溃。

    查小韵最不满意的相片是身份证照，不肯轻易示人，最喜欢的是婚纱照——化了最好的妆，再加上PS的处理，心情又美，基本上那是最理想的自己。早在恋爱的时候，查小韵跟王力图说过婚恋杂志上这样的一个观点：“在不了解的时候，我们仅仅是喜欢，达不到爱情。当彼此的缺点暴露出来以后，很多时候这喜欢也就结束了。爱是宽容，爱着彼此的一切，包括丑的一面。”王力图当时听了，对她说了一句很煽情的话：“你永远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尽力掩饰自己身上的不足。而婚姻不同于恋爱，天长日久，朝夕厮守，在对方的眼皮下彻底地袒露一切，身上最细小最隐秘的东西都会被发现，无所遁形。除了心灵永远难以揣摩。美学上的“朦胧美”，“只可远观，不可近看”，在婚姻内是不存在的。

    查小韵平日吃饭时如果感到有肉屑或菜叶嵌在门牙缝里，她就不跟王力图讲话了，怕让他看见，也不当着他的面拿牙签去剔，因为这动作不雅，就如她也绝不在他眼前挖鼻孔一样。她如果发现内衣有了一丁点儿洗不掉的污渍，马上就扔了它。有时吵架，她突然觉得有唾液喷到了他的面上，即使火气很大，也变得有点不好意思，很快就偃旗息鼓。刚睡醒时，不对着他说话，怕呵出了不洁的口气……她跟闺密李红说起这些细节时，李红皱起了眉头，说：“你累不累啊？老公可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在他面前放浪形骸、百无禁忌的人，你却要装蒜。我可不干，我的牙缝里要是塞了肉屑，我龇牙裂嘴也要他帮我剔！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没有美感的，或者是丑陋的，很糗的——不过，你说得也有点道理，我一见到他用手抠脚就恶心……”查小韵掩嘴笑了笑。

    这一个晚上，查小韵卸了妆，脱去首饰，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抹晚霜。她盯着镜中的自己，问躺在床上看书的王力图：“我是不是老了？”女人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千遍的事实，总想从男人口中得到印证——实际上她要的是否认的结果。王力图想起今早她的反应，早拿定主意了，日后别再在她睡醒前近距离仔细看她，而在她收拾整齐时多看她，于彼此有好处——在婚后十年的今天，他第一次有这个心念，说明他们的婚姻人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厚起脸皮来哄她说：“你不显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呢！”她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继续摩挲着脸，嘴角隐约翘了一下，像是高兴，也像是自嘲。夤夜里他醒了一次，这时候侧过脸去看她，夜色朦胧中，她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罗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