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飞虎队”老战士今天要来江苏寻根探亲
|
||
|
||
|
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人称“飞虎队”,在抗日战争时期在空中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为日本最终在芷江投降垫下基石。去年10月,大陆最后一位飞虎队队员吴其轺在杭州逝世,骨灰安葬和立碑仪式昨天举行。消息传到台湾,当年与他同一战机大队的98岁老人李继贤怆然上路,前来送别老战友。而老人此行的另一目的地,是他已阔别76年的家乡——江苏盐城滨海县。得知消息后,本报记者赶赴杭州迎接老人,并在今日陪他踏上重返故里、寻根祭祖的旅程。
送一个少一个
在台湾期间,老人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离去。10多个在世的飞虎队老兵中,大多已重病在床。对他来说,像吴其轺这样和自己有着相同记忆和过往的老友,“送一个,少一个了”。
3月22日晚8时15分,杭州萧山国际机场2号航站楼港澳台班机出口,48岁的吴缘看了看手表,小声嘀咕着,“李伯伯差不多该到了吧。”
就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在出站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未及反应,一旁眼尖的儿子端端已经跑了过去。9岁小男孩把一直紧紧攥在小手里的鲜花递到了老人怀里,甜甜的一声“李爷爷好”引得周边游人纷纷侧目,然后又都展颜而笑。
吴缘是吴其轺的儿子,和李继贤老人见过面。李老从未见过端端,却早已听说过这个老友生前极为疼爱的小孙子。他放下行李,两道满是笑意的目光投向男孩,手已抚上了那张轮廓依稀相识的小脸。“爷爷走了,不要太伤心,我也是你的爷爷。”然后淡然一笑,牵住了男孩有些不知所措的手。
“李伯伯,父亲去了。”吴缘早已迎了过来,恭敬地对老人行礼问好,而后有些低沉地说。用浅浅一口叹息敛去笑容的李老,拍了拍他的肩膀,“坚强一点。你父亲和我,我们这些人过去都已经死过很多次了,真到了这一天,不怕的。”
这些伤感的话题就此打住,老人在吴缘的引见下与来迎接他的众人握手。温暖而干燥,有力且稳定——那只右手传来的触感,一如他的清癯面容、洪亮声音和不见丝毫佝偻的身形,让人无法相信这些都属于一位98岁的老人。“扬子晚报?江苏的报纸?好啊,我的老家就在江苏,这次正要回去看看呢。”说这番话时,李老握着记者的手分明用了用力。
一路去往停车场,李老不时抗拒着吴缘他们的搀扶,说自己身体很好,能走能跑。甚至他还坚持自己拿着随身的行李,“里面是药、内衣和我的老花镜……”这像极了记者所知的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出门时总会有这样一个亲手归置、寸步不离的包裹。
老人被簇拥着,一边四下看着机场景致,一边询问老战友的生前身后事。吴缘细细答着,说起了父亲的离去、墓地的选择和即将举行的立碑悼念活动。老人侧耳听着,不时颔首说着“好、好、好”。
桃园 一别
1943年,在陆军部队任职的李继贤放弃上尉军阶,成为成都空军官校第16期学生。他先到印度学3个月飞行合格后,才到美国受训。一年后,学成返国的李继贤从头由少尉做起,被分到“飞虎队”混合团5大队27中队。在那里,他与已战功赫赫却因伤后撤的吴其轺擦肩而过。
记者等人都不忍打扰旅途劳顿的李老,一夜无话,再见面已是在昨天上午9点的杭州半山安贤公墓。时有清风拂面,正对一方石碑刻着吴其轺老人的生平,有照在旁,浅笑如生。
趋步上前,老人久久注视着眼前的遗像,不知是告诉记者,还是对老友低诉,又或是自言自语,“算上这次,我们两个是第四次碰面了。”
第一次是1945年,李老刚刚结束飞行训练,到飞虎队位于芷江的基地接收飞机、领命参战。而比他年轻5岁的吴老当时已立下无数战功,因身负重伤而被迫撤往后方治疗。“我们同属第五大队。我来了,他刚好要走;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擦肩而过。”
这一擦肩,便是整整4年。“49年时我到台湾,第五大队分队长以上军官集结,他是17中队队长,我是27中队一个分队队长。”两人的那次接触,应该只是一次同僚间礼节性的相会,“大概说过话的,但记不得了。”
“桃园一别”,这四个字曾出现在许多当年战友写给吴其轺老人的信中,因为他在台湾不过月余就返回了大陆。直到2005年,应芷江飞虎队纪念馆邀请,李继贤再度踏上大陆故土,在自己曾经战斗和辉煌过的那片蓝天下方,与另外4位老战友相拥而泣,这其中便有时年87岁的吴其轺。
阔别56载后的相会持续了数日,李老、吴老他们同吃同住,追忆着戎马倥偬的往昔,倾诉着隔海相望的情怀。“你老了,我也老了”的感慨,化作“过得好吗”和“身体怎样”的关切。
没有哀乐,没有悲泣,阳光和清风下的立碑仪式,如其主角在遗照中笑得那般淡然和恬静。“我来送你最后一程了。”李老摘下帽子,整了整衣服,手持一束黄菊走到老战友碑前。他努力着,让自己的身形站得更直,然后鞠躬、附身、献花……
“他93岁,去了;我98岁,却来送他。”爽朗如李老,片刻间仍不能从为战友送行的怆然中释怀。他告诉记者,在台湾期间自己身边的飞虎队战友“渐渐老了,也一个个走了”。如今在台湾的已知飞虎队老兵只剩下十几个。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李老异常珍惜与吴老等几个老战友6年前的那次相会,并不顾台北家人反对执意来为吴老送行。
峥嵘岁月
李继贤加入空军的时候,日军已经是强弩之末。1944年4月,他所在的中队参加了当时闻名中外的“湘西会战”,据统计,在这场会战中,日军死于空中攻击的人数达到五万多人。李继贤则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升空作战52次,且次次立功而归。他本人获得美空军颁赠的“航空勋章”和“优异飞行十字勋章”。
礼毕,在墓园的礼堂里,关于飞虎队的一个展馆同期揭牌,李老应邀,欣然前往。
展馆不大,全部的展品其实是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各种反映当时飞虎队员和战机训练、作战的图片。对记者等人来说,眼前的画面是历史,可歌可泣;对李老来说,它们是记忆,刻骨铭心。
“这是p40,那是p51。”指着一幅最醒目的战机图片,李老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记者看着眼前两排外形酷似大鲨鱼的战机,继续听老人的讲述,“我刚到战场时就是开一架p40,美国制造,速度很快。我还记得第一次出任务,是1945年1月29日……”
那应该是一个晴朗的清晨,薄雾笼罩着芷江机场四周的群山。7时许,24架p40从石子铺成的简陋跑道上起飞升空。“队长驾驶引机在前,其他战机分高、中、低三层在空中摆成攻击阵势。”登机作战前一刻,李继贤才得知,任务是空袭炸毁日军的白洛矶机场。
一小时后,飞机降低高度隐藏,“几乎贴着洞庭湖湖面”飞行。几分钟后,日军机场出现在脚下。不知谁先按动了战机的射击按钮。李继贤紧跟着队长战机,俯冲,射击,射击,俯冲。机翼上装有6架口径为50毫米的重机枪,他在2个小时内将2800发子弹倾泻而出。
李继贤从驾驶室看到,机场成了火海,燃烧的日军战机和四散逃跑的士兵。显然,日本对这次偷袭并不知情,伤亡惨重。打完携带的子弹,李继贤的第一梯队开始撤退,几分钟后,第二梯队的12架战机继续射击轰炸。“第三梯队的8架战机收拾残局时,发现白洛矶机场已经成了废墟。”事后,由步兵清理现场时,证实日军80架战机被全部摧毁。
从1945年1月29日首飞歼敌,到8月15日日本投降,李继贤共参加了52次作战任务。“这其中,有十多次是开p40,后面就换p51了,马力更大,速度更快。”而和第一个战斗任务同样让李老至今不忘的,是对日本总预备队的歼灭战——
那是湘西大会战最激烈时,日军在多次进攻失败后。调集3万预备役兵从长沙赶往湘西增援。“敌人的行动被发现后,飞虎队接到任务要从空中摧毁这支部队。我们8架战机带了16枚汽油弹,从湖南芷江机场起飞。”
接近中午时,飞在最前面的李继贤,发现了用树枝等隐藏伪装移动的部队。伴随着突然到了的飞机轰鸣声,一下恐慌起来的部队,加快速度逃往附近的山沟。就在这些部队全部集中到山沟准备隐藏时,正中李继贤他们的下怀。
“我记得当时冲在前面。”李老按指令在日军部队首部丢下了两颗燃烧弹,另外一架战机在尾部丢下燃烧弹,其他战机将燃烧弹集中投在了日军部队的中央。“汽油弹高温可达到3000摄氏度,钢铁做的汽车都会熔化。”李继贤说,就是这16颗汽油弹击溃了3万日军。
触景、追忆、生情——李老在展馆内走走停停,不觉已过去一个多小时。战机、战场、战士——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便是祭拜战友时都未曾落泪的李老,最后站在了一张当年的飞虎队员合影前,以手掩面,潸然落泪。
回乡寻根
李继贤1913年出生于盐城滨海。22岁离家, “七七事变”发生后,他放弃学业投身抗日,报考了军官学校,从此踏上军旅。76年没有踏上过家乡土地的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家看看”。
出墓园门已是午后,临上车时李老还对着吴其轺老人墓碑的方向深鞠一躬,“他能安息的,这个地方很好,有山有水,而且是家乡故土。”
这一句中不知有老人几多乡愁。记者此时已经知道,李老这次来大陆,除了为老友送行拜祭,更重要的原因是寻找自己的家乡。与他同行的台湾飞虎队研究会负责人翟永华曾告诉记者,这是老人多年来的梦想,“不能落叶归根,总要在临了回家看看,他说这趟再不来,恐怕就没机会了。”
李老的老家在盐城滨海县黄海村,这个地名,老人对着记者这位来自江苏的老乡提起过多次。“整整76年,我再也没回去过。”李老告诉记者,他1935年22岁时就离开了家乡求学,而后投笔从戎、浴血沙场,直至1949年去往台湾,没有再踏上过江苏的土地。
李老永远记得1949年,随部队从上海赴台时,他告别了前来送别自己却执意不肯背井离乡的父亲,眼含热泪登上飞机。“当时的命令是所有战机直飞台湾。”但李老抗命了,他偷偷绕道,在江苏上空整整盘旋了40分钟,并冒险低空飞行,却始终没能辨认出家乡的轮廓——那或许是少小离家的老人,曾经离家最近的距离。
两岸三通之后,李老辗转联系上了目前在盐城的一个堂侄孙女,电话和书信间,老人也问起了自己的家乡黄海村近况,家中还有何人。但堂侄孙女年岁已大,家里众人也大多离乡打工,能帮上的忙很有限。
除了黄海村,老人关于家乡的线索就剩下自己父亲的名字——“李辅民”。李老告诉记者,这次到江苏,“先在南京待一天,然后就要去找我的老家了。”有些急切又有些憧憬的他却突然问记者,“你说黄海村还在吗?两次到大陆,变化太大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了,老家亲戚又总是说不清楚。还有父亲和母亲的坟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或许是近乡情怯,在临行的前夜,这样坚强开朗的老人,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本报特派杭州记者 张 磊